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 者;他本係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便 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賈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 便將此信告佑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 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 煩賈政。
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 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 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及行,此刻正 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 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荐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 ,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家信中已註明白,亦 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 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冒瀆。」如海笑道:「若 論舍親,尊兄猶係一家,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 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 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梁輕薄仕宦,故弟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 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 言,於是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入都,尊兄即 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 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心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必 叫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 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 妹去者,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才灑淚拜 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了 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那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了「宗姪 」的名帖,進榮府門前投了。彼時買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 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 救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 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個復職侯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 天府缺出,便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此是後話。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車輛 候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 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 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 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人城中,從紗窗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 ,人煙之茂集,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 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 ,只有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建寧國府」 五個大字。
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想著,又往西不遠,照樣又是三 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也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的角門。那轎夫抬 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婆子們都已下 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四個衣帽週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 轎子,眾婆子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 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正中是穿堂,當 地放著個紫檀架大理石大插屏,轉過了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 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正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 ,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階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 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纔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 於是三四個爭著打起簾子。一面聽見人回說:「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門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霜的老母迎上來,黛玉 便知是他外祖母了,方欲拜見時,早被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 兒肉」的大哭起來。當下底下侍立之人,無不掩淚泣涕;黛玉也哭個 不住。一時眾家人忙忙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 興所云史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的指與黛玉:「這 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 玉一一拜見過了。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 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就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媽並五六個丫鬟撮擁著三個姐妹來了:第一個, 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凝鵝脂,溫柔沈默,觀之可親, 此迎春也;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才,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 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此探春也;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 小。其釵環裙襖,皆是一樣的粧飾。黛玉忙起身來見禮,互相廝認過 ;大家歸了坐,丫鬟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 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兒 ,所疼堵獨你母親,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不能見,今見了你, 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相寬慰解 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 一段自然風流體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問他:「常服何藥?為何不 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 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記 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 路「既捨不得,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從此以後總 不許見哭聲,除父母外外,外姓親友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一世。」 瘋瘋癲癲說些無稽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 母道:「這正好,這裏正配丸藥,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 客!」黛玉暗想道:「這裡人個個皆歛聲屏氣,恭肅嚴整,此來是誰 ,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正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頭圍擁著一個人, 從後房進來:這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 著朝陽五鳳桂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 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萍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 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身 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 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 戶兒,南省俗謂叫做『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 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 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是二舅母王 氏之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養者,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 ,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仔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 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日才算見了!況且這通 身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怨不得老祖 宗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姑偏就去世了 !」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賈母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 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他才勸住了,快再休提起前話。」這熙鳳聽了 ,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歡 喜,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 :「妹妹幾歲了?」黛玉答道「十三歲了。」又問道:「可也上過學 ?現吃什麼藥?」黛玉一一回答。又說道:「在這裏不要想家,想什 麼吃的、什麼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 」一面熙鳳又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 來?你們趕早兒打掃兩間下房叫他們去歇歇。
說話之間,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 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在 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沒見昨一老太太說的那樣;真想是太 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又說道:「該隨手 拿出兩個來給你妹妹裁衣裳。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 」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我已預備 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姆姆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 之妻邢氏忙亦起身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到底便易。」賈母笑 道:「正是,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遂攜了 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子人們 拉過一輛翠幄清紬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們放下車廉, 方命小子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 府正門,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放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 簾。邢氏攙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之花 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緻 ,不似方才那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 ,早有許多盛粧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面書房中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說 :「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要傷心,不忍相見 。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裏一樣。組妹們 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 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辭,邢夫人苦留吃了晚飯 去,黛玉回道:「舅母愛恤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 舅,恐領賜了飯不恭,改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 說,笑道:「這才是。」遂命兩三個姆姆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 去。於是黛玉告辭,刑夫人送至儀門前,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入榮府,眾姆姆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向 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 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 。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 青地大匾,上面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 「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 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錐彝 ,一邊是玻璃盒,底下兩溜十六張紫檀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 聯牌,鑲著鑿銀的字跡,道: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耳房 內。於是老姆姆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猩紅洋毯,正面設著 大紅金錢蟒的靠背,秋香色金錢蟒的大條褥。兩邊設著一對梅花式洋 漆小几,右邊几上文王鼎,左邊几上汝窯美人觚,內插著時鮮花卉。 並茗碗唾盒等物,底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 下四副腳踏椅子;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 ,自不必說。
老姆姆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也是兩個錦褥對設著,黛玉度其 坐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們忙捧上茶來, 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粧飾衣裙、舉止行動,亦與別家 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一個丫鬟走來說道: 「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姆姆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 ,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落著書籍 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 ,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 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 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 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 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儘讓的。但我不放心者就 只一件:我有一個業胎禍根,是家裏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廟裏還 願去了,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便知了。你以後總不要睬他,你這些 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啣玉而生,頑劣異常 ,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 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所說的,是啣 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 ,小名叫寶玉,性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 和姊妹們同處,兄弟們自然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 人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同 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一日不理他,倒還安靜些;他縱然 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起裡拿著他兩個小夭兒們出氣聒唧一會兒就 完了。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許多事 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 瘋傻瘋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說:「老太太那裏傳晚飯 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 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 ,後有一半大門兒,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 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裏來找他來,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 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纔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 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 李氏棒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 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 道:「你舅母和你嫂子們是不在這裏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坐,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 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邊第二。傍邊丫鬟執著拂 塵漱孟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傍佈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 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 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後務待飯粒嚥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 ;今黛玉見了這裏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事,不得不隨,少不得一一 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然後盥 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 身,又說了兩句閑話,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便問黛玉念何書,黛玉 道:「只剛念了『四書』。」又問姊妹們念何書,賈母道:「讀的是 什麼書,不過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就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院外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道:「寶玉來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怎生個憊懶人物,懞懂頑童,倒不見 那蠢物也罷了。」心下正想著,忽見丫環話未報完,已進來了個年輕 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頭上一 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袍,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 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掛;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 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若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如 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繫著一塊美 玉。
黛玉一見便吃了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 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 見你娘來。」寶玉即轉去了。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週圍二轉 的短髮,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 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 樓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 半露松綠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傅粉, 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股風騷,全在眉梢;平生種 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 江月」詞批這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 草莽。潦倒不通庶務, 愚頑怕讀文章;行動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 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貪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 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
賈母因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 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相見畢,歸 坐細看,形容與眾不同。只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 ,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 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木,行動 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道:「可又是胡說 !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道:「雖然未曾見他過,然我看著面善, 心裏就像是舊相認識,今日只做遠別重逢,未為不可。」賈母笑道: 「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 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 了二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問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 」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沒有表字。」寶 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 「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何 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寶玉道:「除了『四書』,杜撰 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有玉沒有?」眾人不解 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沒有。」因答道:「我 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好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 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的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 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東西。」嚇的底下 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業障!你生氣要打罵 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眼淚痕哭道:「家裏姐姐妹妹都 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 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著,因 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把他的玉帶了去了:一 則全殉葬之禮,盡你這妹妹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兒也可權作見了女 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 ,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 ,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 論了。
當下奶娘來問黛玉之房,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在套間 暖閣兒裏,把林姑娘暫且安置在碧紗廚裏,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 們收拾房屋,另作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 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想,說:「 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 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鍛褥之類。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姆姆,一個是十歲的小丫 頭,亦是自幼隨的,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姆姆 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隨心,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小丫頭名喚英哥 與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奶娘外,另有四個教引姆姆; 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洒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 丫頭。當下王姆姆與英哥陪侍黛玉在碧紗廚內寶玉內乳母李嬤嬤並大 丫頭名喚襲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恐寶玉之 婢無竭力盡心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 玉因他本姓花,又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 更名襲人。
卻說這襲人倒有些癡處:伏侍賈母,心中眼中只有個賈母;如今與 了寶玉,心中亦只有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 聽,心中著實憂鬱。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裏面黛玉和英哥 猶未安歇,他自卸了粧,悄悄的進來,問道:「姑娘怎麼還不安歇? 」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炕沿上坐了,英哥笑道:「林姑 娘正在這裏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日才見了,就惹出你家哥 兒狂病來。倘若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故!」因此便傷心起來, 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 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 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 知那玉是怎麼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 來歷,聽得說是落草時,從他口中掏出來的。上面現成的穿眼,讓我 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遲 。」大家又敘了一回,方纔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望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 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遣來兩個媳婦兒來說話的。黛 玉雖不知緣故,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姨母之子姨 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 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且聽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