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 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 了那裏?」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去﹐將中衣褪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叫「噯喲 」﹐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纔褪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 寬的傷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 ﹐也不得到這個分兒。幸兒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著﹐聽丫環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 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 ﹐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 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 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們看著心裏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壓住 ﹐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寶玉聽見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 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 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 ﹐他們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我一時竟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 !既有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息了 。」正想著﹐只聽寶釵向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就把茗煙的 話悄悄說了。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聽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 寶釵沈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的﹐你們別混猜度。」
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下暗想道﹕「打到這個形像﹐疼 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 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固然怕我沈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 素日恣情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鐘﹐還鬧個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 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到底寶兄弟素 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纔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 挑唆﹕一則是個本來的實話﹔二則原不理論這些妨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 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麼﹑口裏就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話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 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聽寶釵這番說話﹐半是唐皇大正﹐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 ﹐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著罷。方 纔我拿來的藥﹐交給襲人了﹐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 院門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二爺好了﹐親自謝去。」寶釵回頭笑道﹕「只有什麼 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 裏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去﹐雖然彼時不怎麼樣 ﹐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沈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 出房外自己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 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環伺候﹐ 此時並無可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去 。
這裏寶玉昏昏沈沈﹐只見蔣玉函走了進來﹐訴說忠順王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 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 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 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 卻是那個?寶玉回頭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 ﹔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纔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 怎麼好呢?我雖然挨打了﹐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佈散給 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 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 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 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說完﹐只聽院外人說﹕「二奶 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打從後院子裡去罷﹐回來再來 。」寶玉一把拉住﹐說﹕「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 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偺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敢忙的放了手。黛玉 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 ?叫人往我那裏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 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來往的﹐聽見寶玉挨了打﹐也都進來請安﹐襲人忙迎出來﹐ 悄悄的笑道﹕「嬸娘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他們到那邊屋裏坐著 ﹐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道﹕「等二爺醒了﹐你替我 們回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了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 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香雲﹑秋紋等說 ﹕「太太叫人呢﹐你們好生在屋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老婆子一逕出了園門﹐來 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擱 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纔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 ﹐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 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事﹐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 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 ﹕可見好些。」
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 渴﹐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挨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 那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 因此我勸了半天﹐纔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 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幾瓶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 子﹐我怕他胡蹧蹋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 裏﹐只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子香露拿 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蹧蹋﹔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
彩雲聽了﹐去了半天﹐果然拿了兩瓶來﹐遞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 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綾籤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上寫著「玫瑰清露 」。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 你沒看見鵝黃籤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蹧蹋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你。」襲人忙又回來 ﹐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今日寶玉挨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 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 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 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 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的話﹐論語」說了半截﹐忙又嚥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 」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纔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二 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纔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 很明白﹐和我的心裏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 是怎麼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 ﹐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今老太太疼的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 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我長長辯著嘴兒勸 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纔罷!設若打壞 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不由得又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戚﹐自己也不覺傷心了﹐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 豈不心疼﹔就是我們作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筭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 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 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到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 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了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 有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 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眾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纔和我 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 」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話,我只想著討太太的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戲法兒,以後竟 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說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 人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無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大了﹐裏頭姑娘 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 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裏﹐如今 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 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 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 嗎﹕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 家落個直過兒﹐若叫人哼出一個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 生的聲名品性﹐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 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起來﹔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太 太﹐罪越發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想前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 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週全﹐我何嘗又不想到這裏?只是幾次有事 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 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 心兒﹐別叫他蹧蹋了身子纔好。我自然不辜負你。」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 ﹐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 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 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裏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去﹐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 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 」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呢。」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 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 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做什麼 ?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雁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 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 誰?」晴雯忙答應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我給姑娘送絹 子來了。」
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道﹕「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 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個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這不是新的﹐ 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搜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 ﹐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思量﹐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 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 的送兩塊帕子過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既如此﹐我卻每每煩 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綿纏﹐便命掌燈﹐也 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尺幅鮫鮹勞惠贈﹐為君那得不悲傷! 拋珠滾玉只偷潛﹐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繡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潰有無?
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前﹐揭起鏡袱一照﹐只見腮 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絹子思索﹐不在話 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 至起更﹐寶釵方回。
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性情﹐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的﹐今又聽襲人說 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茗煙說的﹐那茗煙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 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 。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裏坐著﹐說了幾句閑話﹐忽然想 起﹐因問道﹕「聽見寶兄弟挨打﹐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 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 ﹕「我何嘗鬧什麼來?」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 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 不成?」
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又向薛蟠道﹕ 「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 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 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幹的。不用別人﹐我先就 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 母親又說他拉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 誰這樣編派我?我把那囚攘的牙敲了﹐分明是為了打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 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 下子﹐過後兒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 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 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業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 」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為什麼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 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
寶釵忙也上來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反鬧的這 樣。別說是媽﹐便是個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你 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呢?別說別的﹐就 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他並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 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難道這也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 忙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薛蟠道﹕「真真氣死了人 !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惱為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著?你 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 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 ﹐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過﹕﹃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纔可配﹄ ﹐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 ﹐拉著薛姨媽哭道﹕「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 便堵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道那個業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 叫他給你賠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 親﹐各自回來。到屋裏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 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下﹐問他﹕「那裏去?」寶釵因說﹕「家去。」口 裏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 ﹐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 薛寶釵如何對答﹐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