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日記

今天,我有點感冒,精神恍恍惚惚的,於是便請了假看醫生。平時看我病的那位醫生本來在家附近的一間診所,可是現在我搬了家,也不想找個新醫生隨便看診,所以即使帶病在身,也得由荃灣到旺角去。

乘地鐵到了旺角,已是下午四時多了。醫生對我說很清楚我的病歷,那只是一般的流行性感冒,沒有多礙的,只要多喝開水和多休息,吃點藥,不要胡思亂想,很快便好了。我聽了醫生的吩咐,拿了藥,就回家。臨走時醫生還告訴我他在荃灣也有診所,只在早上應診。

走時已是五時許了,正逢上班一族下班的時候。若是平時,必定會四處逛逛,七時左右才回家,不想與別人擠來擁去。今天卻一身子不舒服,還是早點回家休息。

走到地鐵站入口處,很不容易才擠進去。別人總是不讓我進入似的,一個跟著一個,不讓我插入。我只是有點兒感冒罷,走路慢了一點,就像要把我置諸門外。

在大堂裡面,我差不多把自己全身都搜遍了,卻找不到車票。別人走過時總要巴我一眼,我有點抖慄。我身上又不是掛滿了車票,只是不知放在何處而已。忽然記起來的時候儲值已用完,車票給吃掉了。看了醫生後,身上沒有多餘的錢,只好買一張單程票。

走到售票機前,嚇了我一跳,這是甚麼售票機,我從未見過的,只有顯示屏,又沒有選擇按鈕,叫我怎樣選擇買票?遲疑了一會,看見旁邊買票的人只在顯示屏上輕按幾下,車票便出來了。只要輕輕按顯示屏的畫面便可以?不可能罷?果然行了!但為甚麼還沒有車票出來?又遲疑了一會。站在我後面的人,一個走向前在我左後面,一個在右面,他們想幹甚麼?一個突然高聲對我說放入了輔幣沒有。我才猛然一悟。左邊的那個人雙手叉在胸前,一直在盯著我。我感到背後有千斤力壓著我。終於買了車票可以入閘了。

月台上站滿了人,我只依著牆邊站著。不到一分鐘,有列車到了。一打開車門,就像打開水閘般,人們一擁而入。走到車門前,每個人都面向著我,我下意識地立刻停住腳步,要面對千軍萬馬似的。我閉住呼吸,然後慢慢的吸了一大口氣,把左腳緩緩的伸進車廂中的一小塊沒有鞋的地方。

「請小心車門……」

車門快要關上。已踏了一隻腳及半個人進去,但前無去路。這時腦裡一片空白。為甚麼你們不讓我進去,卻只看著我?突然身後感到一股力量,直把我推向車廂裡。是誰?車門關上了。我對著十多個完全不認識的面孔,你一眼我一眼的掃視我,我又再次打起寒慄來。身不由己地轉個身子,背著他們。忽然背後有兩人在輕輕細語,然後大聲笑起來,卻又嚇了我一跳。是在說我嗎?

很不容易才到了太子站。一打開車門,便想走出去讓轉車的人容易出去,我還來不及停住腳步,早已給擁前幾步路了。我看他們的背影遠了,才鬆口氣,也幸好來得及走回車廂,依著一面站著。昏昏慾睡間已來到了荃灣尾站。

出了站口我才發覺自己找錯出口了,雖然只有兩出口,但很容易混淆的。從綠楊新村出口走到南豐中心出口是要經過一道很窄的行人天橋的。這天橋分兩部分,左邊一道和右邊一道。人們早已習慣單向行走了。正逢回家吃晚飯時候,遠處看去就像兩條湍急的小水道。

我已全身乏力,但也要回家的。那天橋只容得下三個人並排而走。我靠在最右邊走,一個一個人由我背後衝向前,然後毫不留情地插進我的前面,我就像越擁越後似的。我到底向前走,還是在退後?這道天橋像是走不盡的;人們總是不肯讓我似的。

這天橋很長啊。到了小巴站,乘小巴便可回到家樓下了。前面已有幾個人在等候,後面也來了幾個人。我後面那個人正抽煙吧,我像騰雲駕霧似的,氣管受不了,咳了幾聲。還是煙霧瀰漫,我的心跳呼吸加快了。我會死在這裡。朦朧中我看見遠處來了一輛小巴 — 我的救星到了。

回到家裡,睡了一會,發了一生冷汗。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六日